《红楼梦》与《金瓶梅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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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,刨去历代演义集体创作嫌疑的话本小说《西游记》、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,只剩《红楼梦》与《金瓶梅》硕果仅存,可以与世界文学史上的《堂吉诃德》、《源氏物语》等比肩。但那些小说没有一部像《金瓶梅》这样具有现代意义上的人情味。




  广义的理解上,《红楼梦》应该算是一部诗意小说,它写所谓的“意淫”,也就是纤细微妙的感情纠葛:比如宝玉对平儿“尽心”,并不包含任何肉体上的要求,只是“怜香惜玉”,同情她受苦,但其实是在心理上和感情上“占有”平儿的要求,用“意淫”描述再合适不过。宝玉去探望临死的晴雯,一方面在这对少年男女之间我们听到“枉担了虚名”的表白,一方面宝玉对情欲旺盛的中年妇女比如晴雯的嫂子又怕又厌恶:晴雯的嫂子属于那个灰暗腐化的贾琏们的天地。这幕场景有很强的象征意义:感情和肉体被一分为二了,而且是水火不相容的。《金瓶梅》所写的,却正是《红楼梦》里常常一带而过的,而且总是以厌恶的笔调描写的中年男子与妇女的世界,是贾琏、贾政、晴雯嫂子、鲍二家的和赵姨娘的世界。而《红楼梦》已经对这样的人物没有什么耐心,更别说等而下之的了(善姐与秋桐等等)。它所最为用心的地方,只是宝玉和他眼中的一班“头一等”的女孩儿们。她们代表了作者完美主义的理想,也代表了理想不能实现的悲哀。




  这个中年,当然是依照古时的标准,二十上下,嫁了人,照现在的标准,不过是说“成人”而已。成人要为衣食奔忙,要盘算经济,要养家糊口,而成人的情爱总是与性爱密不可分。曹雪芹写贾琏和多姑娘做爱,用了“丑态毕露”四字,成人世界在宝玉眼中,都是可怕,可厌,可恼的,没有容忍与同情。但《红楼梦》里丑态毕露的成人世界,正是《金瓶梅》的作者所着力刻画的,而且远远不像“丑态毕露”那么漫画性的描写。




  与就连不更世事的少男少女也能够爱不释手的《红楼梦》相反,《金瓶梅》是完全意义上的“成人小说”:一个读者必须有健壮的脾胃,健全的精神,成熟的头脑,才能够真正欣赏与理解《金瓶梅》,能够直面其中因为极端写实而格外惊心动魄的暴力——无论是语言的,是身体的,还是感情的。《红楼梦》充满优裕的诗意,宝玉的“现实”是真正现实人生里面人们梦想的境界:有几个读者曾经享受过大观园里的生活?《红楼梦》描摹的是少年的恋爱与悲欢(别忘了宝玉们都只有十四五岁),而宝玉与黛玉这对男女主角,虽有性格的缺陷与弱点,总的来说还是优美的,充满诗情画意的。《金瓶梅》里面的男女,却往往充满惊心动魄的明与暗,他们需要的,不是一般读者所习惯给于的泾渭分明的价值判断,甚至不是同情,而是强有力的理解与慈悲。《金瓶梅》直接进入人性深不可测的部分,揭示人心的复杂而毫无伤感与滥情,虽然它描写的物质生活并没有代表性,但是这部书所呈现的感情真实却常常因为太真切与深刻,而能够令许多心软的,善良的,纯一烂熳的读者难以接受。




  《金瓶梅》书中几乎包含的所有人类罪恶:贪婪、媚俗、自私、势利、情欲喷张、无休止的性爱、通奸、杀夫、夺妻等等都被指向了一种佛教的精神。而所有的欲望,勾心斗角,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痛苦正以佛教为大背景,指明这一切不过是个可哀、可叹、可怜的罪孽,从来没有达到绝对邪恶的高度,只不过是些富有激情的、充满痴迷的、天天发生的、就是我们身边的故事。《金瓶梅》给了我们这些七情六欲的有缺陷的凡夫俗子一个深通世情的宽容,也给了我们生处于不安时代的最好安慰。以这角度,《红楼梦》简直成了《金瓶梅》的少年版本,贾宝玉和西门庆就是一个人的少年和中青年。正因为仅仅是有那种慈悲还不够,我们还需要几乎毫无瑕疵的角色,只有少年时代才可信的《红楼梦》,以可以被普遍接受的价值观念,象天天盘踞在电视黄金档的肥皂剧,告慰充满暴戾之气的人心。比起贾宝玉,男人其实离西门庆更近;比起林黛玉,女人其实更向往潘金莲,如果不是在行为上,那么就是在心理上。我们抵死不承认,又诚惶诚恐的自欺欺人,于是,在《金瓶梅》之后不久,我们就有了《红楼梦》。




  张爱玲曾在《论写作》中说:“何以《红楼梦》比较通俗得多,只听见有熟读《红楼梦》的,而不大有熟读《金瓶梅》的?”当然,我们不能排除一种可能,就是尽管有人熟读《金瓶梅》,可是不好意思说,怕被目为荒淫鄙俗;此外,《金瓶梅》一直被列为禁书,所以印制发行都受到局限。个人认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注定了《金瓶梅》不能成为家喻户晓有口皆碑的小说:大众读者喜欢的,并非是知识阶层想象的那样“色情与暴力”,而是张爱玲所谓的“温婉、感伤、小市民道德的爱情故事”。《红楼梦》是贾府的肥皂剧,它既响应了一般人对富贵豪华生活的幻想,也以宝哥哥林妹妹的精神恋爱满足了人们对罗曼史永恒的渴望。




  在我们现有的《红楼梦》里面,没有任何极端的东西,甚至没有真正的破败,尽管有很多半好半坏、明暗相间的人物,但是它自有一个清楚的道德秩序,把毫不含糊的善良与毫不含糊的邪恶一分为二。正因为《金瓶梅》里没有一个人物是百分百的善良与天真的,它的作者要求我们读者去理解和欣赏一个处在特定时刻的人,即使在我们批评的时候,也能感受到同情,《金瓶梅》所能给与我们的,是《红楼梦》所拒绝给于我们的宽容的人性。与《红楼梦》无情的自信相比,《金瓶梅》永远地诱惑着我们,却又永远地失败着。我们既置身于这个世界,又感到十分疏远。我们的生活中,原不缺少西门庆、蔡太师、应伯爵、李瓶儿、庞春梅、潘金莲。他们衣着光鲜的活跃在中国的土地上,混迹于各式豪华酒店,我们的身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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